探访巴勒斯坦：在约旦河西岸的对话

{"text":[[{"start":7.64,"text":"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停火后，我立刻来到特拉维夫，开始两周的旅行和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我决定去约旦河西岸的中心城市、也是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的所在地拉马拉。"}],[{"start":24.13,"text":"一位在这一地区工作过的美国人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去，还是有风险的，但是我找不到人陪，就一个人去了。实际上，从以色列到拉马拉比我想象得容易得多，从耶路撒冷老城的大马士革门外走五分钟，就是去西岸各处的公共汽车的总站。我走到之后，问其他等车的阿拉伯人哪一辆去拉马拉。我不会阿拉伯语，只说一个字，用升调：“Ramallah？”好几个人就和善地指给我：218路。"}],[{"start":54.83,"text":"几乎没有犹太人会去拉马拉，因为按照双方的协议，拉马拉附近是巴勒斯坦自己全面负责的地区，以色列政府也禁止犹太人去。我的犹太朋友说他们连这个汽车站都不敢接近，因为觉得不安全。"}],[{"start":69.92999999999999,"text":"这条线路，畅通时只要20多分钟就能到，堵车时就不好说了。中间要经过一个检查站，去的时候没人查，从拉马拉那边进入以色列就要查了。"}],[{"start":82.00999999999999,"text":"经过检查站，人烟逐渐密集起来，街景跟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城乡结合部几无二致，拥挤而混乱，街两边是各种店铺，挂着被各色彩灯照亮的招牌，路况和卫生状况都不是很好。后来，拉马拉的人们告诉我，在这里独自行走不会有人身危险，但这个区域毒品和假货交易、各种灰色生意都很常见。"}],[{"start":104.61999999999999,"text":"而拉马拉，则像20年前一个中国的二线城市。有一个老的市中心，里面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商店，感觉很多日用品都是从义乌或者中国别的地方进口的。整个城市，到处是汽车和摩托车。老市中心之外，有一些更现代的建筑，有健身房，有挺像样的咖啡馆，一桌一桌的当地男人围坐在室外的桌子边边打扑克牌。还看到一家日料店，叫Uncle Osaka。"}],[{"start":134.54,"text":"虽然这里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但想起特拉维夫像金融中心一般的高楼大厦，和三里屯一样的时尚街区，还是有强烈的反差。拉马拉已经是约旦河西岸最繁荣的地方了，巴勒斯坦其他的地方只能更差。"}],[{"start":null,"text":"

"}],[{"start":150.2,"text":"我出发来中东前，有人给我介绍了一女一男当地的专业人士，Abeer和Omar，都是30出头。他们带我去了一个都是年轻人的酒吧。酒吧的设计简洁而时尚。我们坐下来开始聊天。"}],[{"start":165.98,"text":"我问他们2023年哈马斯袭击以色列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西岸的人们是什么反应。Abeer说：“一片欢腾。我们总算出了一口气。”她的回答让我吃惊，一方面是因为她如此直接，另一方面是因为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可以如此同仇敌忾。加沙和西岸名义上同属巴勒斯坦，但这两个区域最近的点也要相距40公里，以色列把这两部分完全隔开，不允许两地的人来往。"}],[{"start":195.54,"text":"我又问，那你怎么看哈马斯，Omar说：“他们不是好的管理者，但他们是英勇的抵抗战士。”我接着问，你觉得这样袭击以色列，招致他们对加沙如此惨烈的报复，值吗？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杀以色列平民肯定是不对，我也不赞成。但几十年来犹太人对巴勒斯坦人的欺凌、折磨、杀戮，别的国家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了，好像都习以为常了。你知道几十年来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吗？你知道有100万人被关进过以色列人的监狱吗？”"}],[{"start":231.63,"text":"Abeer的回答又超出了我的预料：“确实很惨烈。但他们的死让世界重新注意到巴勒斯坦了。我觉得世界把巴勒斯坦忘了。”"}],[{"start":242.39,"text":"之后，我又问了几个阿拉伯人怎么看哈马斯，他们或者不答，或者也说他们是抵抗战士，甚至“为自由而战的勇士”。没有人说他们是恐怖分子。"}],[{"start":253.55999999999997,"text":"我想起前几天在耶路撒冷跟一位以色列政府官员聊天时她说的话。她说：“这次袭击对以色列犹太人来说，比9•11对美国人的冲击还大。9•11是飞机冲进楼，没什么人看到恐怖分子。这次哈马斯是冲进家里杀人，面对面。”这位官员的11岁的女儿在10月7日袭击后总是忧心忡忡，怕有导弹袭击。她跟女儿说，耶路撒冷是以色列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阿拉伯人的圣地阿克萨清真寺也在那里，他们不会袭击那里。女儿接着问：那恐怖分子进来杀我们怎么办？"}],[{"start":291.96,"text":"然而，以色列人的恐惧和担忧和加沙至少6万人死亡和一片废墟的现状相比，似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在此刻没有战争的西岸，人们也生活在某种恐惧里，还有贫穷。"}],[{"start":305.81,"text":"西岸虽然分为三个区：拉马拉所在的A区名义上完全由巴勒斯坦管辖，B区以巴分工共管，C区完全为以色列管辖。但Abeer跟我说：“他们在这几个区都能抓人，大家怎么能不怕？”她还说，西岸各区都遍布犹太定居者，他们不但受以色列军队庇护，很多定居者自己都有枪。"}],[{"start":328.23,"text":"当地最主要的农产品是橄榄。10月是橄榄成熟的时候，传统上这个季节应该像节日一样，大家采橄榄、庆祝。但现在蚕食阿拉伯人土地的犹太定居者越来越野蛮，他们会对去自己土地上采橄榄的阿拉伯农民开枪，很多农民都不敢去了，顶多是好多人互相壮胆一起去。"}],[{"start":349.91,"text":"除了农业，还有人自己做小买卖。还有很大一群人为以色列人工作，绝大部分都是在以色列境内和以色列定居点做建筑工人。可是，加沙战争爆发后，以色列出于安全方面的恐惧，取消了大约12万西岸阿拉伯人在以色列的工作许可，两年多过去了，这些工作许可仍然没有恢复，这些人等于失去了生计。这对于300万阿拉伯人口的西岸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start":379.56,"text":"西岸的300万人里，几乎有三分之一生活在联合国管理的19个难民营里。虽然叫做难民营，但不是帐篷或者简易房子，而是修建得非常密的平房或四五层的建筑，每个难民营也相当于一个社区，样貌很像被拆掉之前的深圳的白石洲或者北京东大桥附近的化石营。住在这里的人是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在历次战争和以色列的扩张中失去家园的人。他们对土地和建筑没有所有权，生活条件也比难民营外的村庄或城市差很多，很多人没有工作，而且更容易受到以色列武装人员的侵扰。"}],[{"start":418.4,"text":"我在离拉马拉半小时路程的Al Am'ari难民营度过了一个下午，房子虽然破旧，但街上挺整洁。我这样一个亚洲面孔很快就吸引了当地人的目光，十来个小学生欢呼雀跃，我到哪儿都跟着我，其中有一个看来家里有个甜品店，非要让我买他举着的甜甜圈。大人们也很友好，路上时不时就有某位伯伯或爷爷对孩子们吆喝，我听不懂，但听上去是让孩子们有礼貌，不要围着我叽叽喳喳。我对他们点头表示感谢，他们也都客气地回我。"}],[{"start":null,"text":" "}],[{"start":451.14,"text":"我走过一个简陋的快餐店，就进去吃东西。看店的是一个温和有礼的打工小伙，叫Sanad，22岁。我用翻译软件跟他聊天。他是店里唯一的员工，每天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9点，每天到手的工资相当于175元人民币，平均每小时13元，按天拿钱，不上班就没有。后来我查了一下，这基本就是西岸阿拉伯人的平均收入水平。而以色列最低时薪是接近75元，而且八小时工作制基本都能得到执行。我问他怎么看刚结束的战争，他说：“反正结束了，那么多人死了，希望神怜悯他们。”我又问：“你觉得哈马斯怎么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每天上班，很晚才回家，政治离我太远了。”"}],[{"start":500.57,"text":"从难民营回市中心的路上，来到一个文化中心，叫Khalil Sakakini Cultural Centre, 这虽然是个只有五个员工的小机构，但他们对促进当地文化活动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他们策展，也办文学、戏剧、电影领域的活动。他们尤其重视支持年轻的和女性的艺术家。我没有预约就直接进去跟他们机构的主任和传播官员聊起来。他们都35岁上下，主任在加拿大上的大学，传播官员在当地的Birzeit大学毕业，英语都非常流利而且很会表达。我问，战争以来，全球支持巴勒斯坦的呼声越来越高，作为巴勒斯坦人你们觉得受到鼓舞吗？主任说：“没有太多实际的帮助，我只能感受到更多的国际捐助机构对我们怎么用资金的审查更严格，说是怕钱流到哈马斯那。”我又问，你们平常活动的主题要考虑政治环境吗？她说：“要考虑。你知道吧，以色列说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为哈马斯做宣传，把他们在拉马拉的办公室都关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到战争本身：“你们觉得哈马斯这种做法对吗？”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主任说：“咱们还是聊文化吧。”"}],[{"start":578.16,"text":"从以色列到西岸的时候很简单，随便去。回去的时候，要过关卡，一堵长长的墙，上面有岗哨楼，开着雪亮的探照灯，让人想到监狱。我们要从大巴下来，过安检、查验身份，没有以色列居住许可的是不能进去的。我们排队等着，没人管。后来我发现，关卡没有专门的人一直在那，是巡逻的军人过一段来一下，检查等在这的人。我问身边的人要等多久才有人来，他们说，不一定，从10分钟到一个小时都可能。过了关卡再等下一辆车，才能回到耶路撒冷。"}],[{"start":null,"text":" "}],[{"start":616.28,"text":"想想，以色列成立以前，这都是巴勒斯坦人的地方，现在，他们或他们的后代要受到如此对待。所以，在巴勒斯坦一方，很多人至今都认为犹太人完全没有权利要求如今巴勒斯坦-以色列地区的任何一块土地。这次加沙战争爆发以来，一个以前不太被世人熟知的口号时不时出现在媒体中：“从河到海”，意思是说，从约旦河到地中海的整个这块土地都是巴勒斯坦。拉马拉的Abeer就说：“他们本来就是自己跑来夺走我们的家园，应该哪来的回哪去。”"}],[{"start":650.87,"text":"可是，在以色列，也有人相信整个巴勒斯坦都是上帝给以色列的应许之地，不只西岸，加沙也应该是以色列的。在耶路撒冷老城，好几个地方都挂着“Make Gaza Jewish Again”的大型条幅。这不只是民间保守势力的声音，高级政客们今年也有类似表达。"}],[{"start":670.94,"text":"不过，双方实际曾经接近达成协议，但最终还是因为围绕边界和流散巴勒斯坦人回归权利的分歧、某一方政局变动等各种原因没能成功。之后这些年，局势没有任何改善，冲突更是逐渐升级。"}],[{"start":687.12,"text":"可是，还是有人没有放弃希望和努力，比如巴勒斯坦人Nisreen Haj Ahmad。律师出身的她在上世纪90年代末是巴勒斯坦与以色列谈判团队的成员，之后她一直都在通过各种渠道为巴以问题的最终解决努力，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为解放巴勒斯坦”工作。她成立了一个非盈利组织，帮助阿拉伯世界、尤其是巴勒斯坦人提高组织能力。"}],[{"start":713.3,"text":"Nisreen现在住在约旦。我快离开拉马拉的时候，跟她通了话。首先，她确认了巴勒斯坦人都对哈马斯进攻以色列欢欣鼓舞和巴勒斯坦人都认为哈马斯是抵抗战士这两件事。"}],[{"start":728.4399999999999,"text":"多年前一直为两国方案跟以色列谈判，可20年后，她认为努力的目标应该是一国。她说，如果你到过西岸，就会发现那里已经被犹太人定居点分割得支离破碎。而且，巴勒斯坦没有什么资源，水源极其有限。另外，西岸和加沙中间是以色列，目前两地被以色列完全隔绝，不能互相来往。即使将来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这两地的连接仍然是一个问题。“建立一个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已经不可行了。”"}],[{"start":761.5899999999999,"text":"更重要的是，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一个双方都认可的领土分割方案。她说，双方应该借鉴南非的经验，寻求和解，然后建立一个世俗国家。"}],[{"start":773.43,"text":"但这个方案让敌对已近一个世纪的巴以任何一方接受都绝非易事。巴勒斯坦有人坚持“从河到海”，以色列有人要“应许之地”。而且对以色列犹太人来说，还有人口数量的考虑。目前，在这一地区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人口基本持平，都差不多是750万。但阿拉伯人的生育率更高。所以，在一国方案下，犹太人很可能就占少数。如果将来允许流散的巴勒斯坦人回归，那犹太人的比例就更少了。"}],[{"start":808.0999999999999,"text":"把哈马斯对以色列的攻击比做9•11的那位以色列政府官员说：“别忘了，建立以色列就是为了给犹太人一个自己的国家，如果我们成了少数，这还是犹太人的国家吗？”"}],[{"start":820.67,"text":"对此，Nisreen说，以色列是在强大的西方支持下诞生和存在下来的，如果国际社会能够支持一国方案，并给以色列压力，迫使他们结束对巴勒斯坦的占领、结束种族隔离的做法，那他们也会改变想法。"}],[{"start":835.2099999999999,"text":"加沙战争的惨烈让很多西方国家都宣布承认巴勒斯坦国，但巴勒斯坦人对这种承认很漠然。Nisreen说，因为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宣布承认巴勒斯坦的国家很多还在跟给以色列投资，还在跟以色列做军火贸易。只有停止这些投资和贸易才能带来实在的压力。"}],[{"start":858.2699999999999,"text":"而且，她说，国际社会也要打破以色列把批评以色列、批评以色列政府跟反犹划等号这一策略，要呼吁政府、学界、媒体出力，对反犹给出明确而合理的定义，不能随便扩大化。"}],[{"start":871.8399999999999,"text":"她说，在国际交往上，发展中国家，比如中国、印度、巴西，传统上就是巴勒斯坦的支持者，随着全球南方影响力的增长，巴勒斯坦的民间力量已经开始加强与全球南方的沟通，争取他们更大的支持。"}],[{"start":886.54,"text":"全球南方的支持固然重要，但要动员更多国家加入实现Nisreen愿景的努力，再说服巴以双方都接受，必然是道阻且长。美国三位政要访问结束几天，加沙在的冲突又重新开始。停火协议签字已经快一个月，以色列仍然占领着加沙的大部分地区。"}],[{"start":907.4699999999999,"text":"（应受访人士的要求，Abeer和Omar是化名）"}],[{"start":911.4799999999999,"text":"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url":"https://audio.ftcn.net.cn/album/a_1765494338_1034.m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