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start":8.61,"text":"接到布克奖主办方邮件,获悉大卫•邵洛伊(David Szalay)的《肉体》(Flesh)获得2025布克奖,那时我正身在印尼巴厘岛,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渔村海边。伦敦时间还是夜里,这边已是大清早,打开Zoom,参与了邵洛伊有出席的发布会。之后的一天半里,我在吊床上、在沙包上、在去巴厘岛的机场途中,将《肉体》全书读完。"}],[{"start":32.64,"text":"说实话,有点惊讶。这种身体性的标题,以及书中俯首皆是的关于男性对身体经验的写实,作为一个被明确强调的主题,在布克奖获奖作品中并不常见。当晚一降落香港机场,我便连上互联网与邵洛伊做了一番对谈。他回忆说,编辑最初对“Flesh”这个“很不文学”的标题很紧张,但作者和出版社最终都认为,“肉体”准确指向小说弥漫的不安,也对应了故事的核心:存在的肉体性。他说,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以及对身体的持续感知。”"}],[{"start":68.45,"text":"特地想说明的是,我在此将书名译为“肉体”,而非“肉身”或其他译法。一来《肉体》与小说的叙述方式更贴合:邵洛伊的写法始终坦率、直接,书里关于身体的描写也一直是不加隐喻地呈现。二来“肉身”在中文里更容易被读成象征意味,而原文标题“Flesh”所强调的,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身体感与不安,是日常而具体的存在状态。《肉体》在语义上更诚实,也更接近邵洛伊的本意。"}],[{"start":99.36,"text":"读完小说,最强烈的感受不是故事情节本身,而是作者以一种冷静、几乎带着观察学意味的方式,持续逼近人物如何被生活塑造。书里那个名叫 伊什特万(István) 的匈牙利人,没有任何英雄主义,也没有成长小说里常见的自我突破。他更像是被时代、家庭与自身隐秘的冲动推着往前走;在否认、妥协与一次次撞击之间,摸索出一种原始、略带粗糙的存在形态。"}],[{"start":128.72,"text":"邵洛伊在很多场合都表达过,他并不希望作品被定义为“男性文学”,也对外界将其置于男性行为讨论中心感到不自在。我问邵洛伊,是否认为主人公真有他继子托马斯口中的那种“原始男性气息”,他回答:“其实我自己完全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这个问题能被轻易回答,这本书就会变得无趣。男子气概不是作品焦点,我只是尽力诚实地呈现男性的身体经验。”他指出,书中多处细节和角色行为没有明确答案,他希望读者在语言的缺失之间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与张力。他说小说关注的是“生命作为身体经验”,心理、情感、思想都是从身体出发延伸的不同面向。"}],[{"start":174.23,"text":"这本书写的是生活,以及生活的陌生感。小说横跨伊拉克战争、东欧向西欧移民潮、疫情等历史事件,展示个体如何被外部政治与经济力量塑造。为什么选择匈牙利?对于自身具有匈牙利血统、又曾在英国成长的邵洛伊来说,这选择并非偶然。匈牙利既是欧洲的一部分,又带有边缘象征:经济与文化不均衡、迁徙者处境、语言与阶层壁垒,使伊什特万成为“在欧洲内部却不被完全接纳”的典型。他的羞耻、自卑、欲望与仇恨,具备具体社会与历史根源,而非抽象性别寓言。"}],[{"start":215.2,"text":"我们能够确定的是,性行为是伊什特万与世界接触的方式,也是理解这一角色的重要线索。随着他的人生轨迹,读者看到每一次这样的邂逅都不是重复,而是演化,并映射他与时代的关系:最初是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随后成为逃避生活缝隙的手段;再后来只是短暂麻醉。主人公的多次身体经验,常常是冲动、厌恶、羞耻与兴奋同时出现。邵洛伊对此说:“很少有人经历纯粹的厌恶或纯粹的欲望,它们总是混在一起。”《肉体》几乎就是用这些混合状态构建起来的。"}],[{"start":253.67,"text":"小说开头,伊什特万是与母亲住在匈牙利小镇上的少年。他害羞笨拙,刚开始对女孩产生兴趣;他与一位年长女邻居发生关系,并在嫉妒与冲突中卷入致命事件:邻居丈夫跌落身亡。这一事件成为他余生的前奏:少管所、在伊拉克服役、移民英国、在伦敦为超级富豪担任安保,最终跻身超级富豪行列。之后,读者再次看到他的生活逐渐分崩离析。"}],[{"start":285.09999999999997,"text":"主人公的青春期奠定了他身体与心理行为的基本模式:顺从、沉默、缺乏明确拒绝的能力,这不仅是性格问题,也是社会阶层、经验和文化差异交织的产物。书中开头酒吧的女孩和她的英国男友,乍看无关紧要,却悄悄塑造了伊什特万对西方社会的复杂凝视和自卑感。正如邵洛伊所说:“匈牙利人在共产主义后成长,对‘西方’天然带着仰望。”"}],[{"start":313.7,"text":"《肉体》最迷人的地方,也是获得布克奖评委青睐之处,便是大量的留白和侧面描写。正如布克奖评审会主席罗迪•道尔在颁奖现场所说,《肉体》“仿佛邀请读者填补空白,与作者一起观察、甚至共同创造这个人物。每个词都重要,词与词之间的留白也同样重要。”伊什特万不会向读者解释自己,读者只能通过观察去形成判断,这正符合“身体先行”的叙事逻辑。比如主人公与海伦的关系,我看书时会疑惑:两人到底是否相爱?邵洛伊回答我:“我不希望答案是‘是’,也不希望是‘否’。现实里的情感比语言复杂得多。”他说这本书的一个要点就是“语言的缺席”,描写伊什特万与海伦关系时便是典型体现。"}],[{"start":364.15999999999997,"text":"作品通过碎片式叙事和心理断面作叙事,让读者常有“旁敲侧击”的感觉:是旁人让他别哭了,我们才意识到他在哭;因为他羡慕另一个男人的发量,我们才知道他已开始谢顶;书里忽然出现了几页空白,后面读到他要参加心理治疗,我们才明白过来主人公已失去至亲。读者常有“被电影镜头推着走”的感觉:跳切、空白、简短句子和未解的事件,构成角色真实的心理剖面。"}],[{"start":393.11999999999995,"text":"书中前面和后面部分有两个相似的急救场景,将小说连接成一个隐秘的循环。开头,面对濒死的陌生人,伊什特万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混杂着本能、善意,也反映了不抗拒暴力的姿态,为他进入伦敦上层阶级提供了偶然契机。结尾,他面对需要选择的情况,迟疑仍在,但象征着他在混乱中已学会做出意志真实的决定。这是为数不多可以窥见主人公性情的细节。"}],[{"start":423.59999999999997,"text":"读完《肉体》,我明白了邵洛伊所说的,这并不是一本关于“男性危机”的小说,而是一种更小、更具体的观察:一个人如何被自己的身体、恐惧与隐秘野心慢慢塑造。他的失败既不戏剧化,也不具备道德警示意味。它更像现代生活中常见的状态:不擅长表达、不知道何时拒绝,在厌恶与渴望之间摇摆。小说没有提供成长或道德结论,而是残酷的现实感:原始的气质、力量与脆弱,是被生活一点点推出来的。那不过是一个人在命运、欲望、野心与责任之间漂浮,尝试在世界缝隙里找到立足之地。"}],[{"start":464.38,"text":"(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url":"https://audio.ftcn.net.cn/album/a_1763682877_3454.m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