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作者“中国企业家百人百访”系列的最新一篇。】
孙心悦,鲸纬咨询CEO、地缘政治及出海研究学者,拥有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及光华管理学院管理学学士学位,硕士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具备近十年国际投行及头部买方经验,负责海外投资及业务拓展,与超过30个国家的政府、300家海外金融机构和企业客户开展过合作,对地缘政治经济、海外投资、中国企业出海等具有非常深入的观察,具有丰富的出海研究及咨询经验。她长居香港,与海外国际关系学者、政府部门、大型投资机构、海外驻大中华地区领事及商会、出海企业等保持着深度交流。
以下是访谈实录:

问:你这次去美国考察的原因是什么,觉得美国出现了什么显著的变化?
孙心悦:此次前往美国,主要是作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私人部门观察员及企业全球化学者身份参加IMF和世界银行联合举办的2025年春季年会。作为多年来持续研究宏观政策、地缘政治与企业出海战略的金融人和咨询人,非常荣幸得以现场见证这份全球关注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的发布,并与来自多个新兴市场的央行、财政部代表、贸易代表进行了交流。尤其在当前特朗普新政步入百天、全球经济格局加速裂变的背景下,许多国家代表也趁此机会与美方代表进行磋商,涉及贸易、关税、投资审查等议题。
年会期间,华盛顿涌现大量智库与政策圈活动,布鲁金斯学会、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等都在这一周密集举办闭门研讨会,围绕中美关系、美日关系、AI大国竞争、再工业化、全球南方等关键议题展开讨论。对我而言,这是进入全球政策和知识资源密度最高的场域,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场调研基础上,才能为关注出海战略与风险的客户带来最具前瞻性与实操性的建议。
另外,这次美国之行让我深刻感受到几个显著变化:通胀压力依然沉重,民众对物价飞涨怨声载道;中美关系、关税和贸易从精英圈话题转向普通人生活,连Uber司机都能聊起关税和中国制造;对华议题更是渗透进了政策、选举乃至消费决策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说,“中国”已不再是遥远的外交名词,而是美国社会与政治裂变中的关键坐标。
问:特朗普执政百日,在美国你观察到了什么?
孙心悦:特朗普政府在2025年重掌白宫后的头一百天,施政风格延续其“快节奏、强干预”路线,我觉得最明显的体会是政治裂痕扩大,社会不安加剧。
共和党内部明显分裂为三派:“MAGA铁杆派”(如玛乔丽•泰勒•格林、万斯、乔什•霍利)主张贸易保护、边境封锁、对华脱钩;“实用主义者”(多数众议员与州长)虽表面支持政策,但对特朗普的人事任命与冲击制衡制度心存疑虑;“自由市场建制派”(如迈克•彭斯、米特•罗姆尼)则日益边缘化,公开警告特朗普的极端政策正在侵蚀共和党传统。
民主党同样内部矛盾突出。以桑德斯派为代表的“经济民族主义”左翼越来越强调制造业回流与工人权益保护,反对自由贸易,使得党内在人事、贸易与产业政策上内斗频发。
另外,特朗普新政推动的“外部税务局”计划(即设立独立于国税局、专门调查跨国企业避税的新机构),以及对高校补助与贷款减免的削减,已引发青年群体的大量不满。TikTok、Reddit等平台上出现广泛讽刺与抵制内容。这种不满不再只是文化层面的反弹,而是真切的“钱包焦虑”所驱动。
我在华盛顿参加了一场国会听证会,会上,美国商务部国际贸易副部长提名人威廉•金米特(William Kimmitt)的任命遭到猛烈质疑。金米特曾被视为亲市场、支持自由贸易的典范人物,却在听证中被贴上“特朗普经济议程延续者”的标签,议员指责其代表“富人阶层”和“大公司利益”,以及特朗普推行的贸易政策已对美国经济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削弱了全球伙伴对美国的信任。美国产业面临被国际市场边缘化的风险,企业和股市遭受重创。提名人被认为是特朗普“危险议程”的执行者,任命后将推动有利富人、伤害普通家庭的政策,所以被几位议员连续否决。
与此同时,连Uber司机也能感知到政策变化带来的生活压力。一位来自毛里塔尼亚的移民对我说:“以前鞋子25美元,现在得花75美元。”特朗普的关税使得原本的物流时间和物流价格都在上升,对他的生活影响非常大。他的孩子在附近的学校读书,学生贷款减免政策被取消,可见,关税、通胀与教育支出政策已切实影响到普通美国家庭的基本生活。
问:既然社会反对声音这么大,那么2024年特朗普为何会赢?民主党到底输了什么?
孙心悦:这次考察中,我对许多不同阶层、工作的美国人进行了访谈。总结来看,2024年特朗普胜选,并非仅因其支持者忠诚度高,更因民主党未能提出一套有力的经济改善叙事。拜登政府虽推出《芯片法案》《降低通胀法》,但政策传导不畅,工薪阶层并未体感到收入改善;民主党在传播中过度聚焦身份政治与文化议题,使得大批中间选民感到“民主党只代表城市精英与边缘群体”;民主党更多谈论“技术绿色转型”、“ESG”、“全球责任”这些议题,无法在大多数选民中获得认同,无法转化为选票。
反观特朗普,则围绕“制造业回流”“控制通胀”“反移民”等话题构建出极具动员力的叙事,对中西部与郊区白人选民形成有效吸引。
而2024年选举最突出的变化,是投票结构的再配置。据美国选举项目(U.S. Elections Project)统计,18-29岁选民的投票率从2020年的50%下滑至2024年的42%,民主党传统支持群体(青年、非裔、拉丁裔)在多个州出现显著弃投现象,而特朗普的核心支持群体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投票热情。从这里就能看出,这场选战的核心不是多数人支持谁,而是谁更愿意走出家门、投出选票。
问:美国智库现在怎么看待中国?
孙心悦:当前美国智库圈对中国的关注,已经不局限于双边关系本身,而是把中国置于全球战略与经济重塑的核心变量来看待。在布鲁金斯学会近期关于美日关系的研讨会上,两位日本国会议员小野田纪美和小野寺五典明确指出:中国已成为影响日美同盟及东亚稳定不可忽视的第三方,中国因素深刻牵动着日本与东盟的经贸联系。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在智库与政策精英层面,中美竞争已不是一国问题,而是重构全球政治经济网络的中轴议题。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因素如今贯穿在几乎所有美国国内政策讨论之中:无论是贸易谈判、关税调整、外交人事提名,还是产业补贴与教育政策,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引入“中国如何反应”“跟中国的往来会不会造成我们对中国的持续依赖”“这个关于中国的政策对选民会有多大影响”等问题。如果是五年前,智库和民意的焦点还在美国国家内部结构性问题上,但随着特朗普各种贸易政策的推进,当关税已经实实在在影响到普通美国人生活的时候,“Made in China是否会影响美国?”“中国会怎么样应对?”就成了美国从普通民众到中产,到两党决策层都非常关心的问题。中国不仅是美国战略设想的“外部”,也已成为其政治生态中的“内部他者”——一个无法回避,但必须应对、人人都有话要说的对象。
问:这种情况下全球经济是否存在“去中心化”的贸易趋势,美元的金融主导地位是否真的被削弱了?
孙心悦:我认为,不管特朗普的政策如何变动,大的趋势在相对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改变:当前全球正处于一轮“碎片化”重组周期:区域性贸易体系日益多元,中东-东亚-中亚供应链崛起,拉美与非洲强化本币结算机制,RCEP新版框架正不断推进。这一切似乎指向一个趋势:美元霸权正被蚕食,全球正走向新的更加平衡的多极货币体系。
但从我这次的实地观察来看,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现实是,在这种“碎片化上升”的表象之下,美元正在通过数字化路径意外获得新一轮加固。2025年,特朗普政府虽然明确禁止美联储开发CBDC(中央银行数字货币),但民间力量迅速填补了真空:USDC和USDT等美元稳定币不仅在技术上实现全球可达,更在跨境支付、金融避险等层面,成为新兴市场与受制裁国家的首选工具。比如USDC全年结算额已突破20万亿美元,Tether的流通规模更是达到1370亿美元级别。
我们看到的是一种“限制国家,但放任市场”的美元战略裂变:特朗普阵营在政治上极力反对央行扩大职能,但在实践上却默许Web3、NFT和稳定币技术不断成为“民间强币”,从而使美元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其全球主导地位。这种策略的结果是,美元不但没有因美国内部分裂而削弱,反而因技术优势而“去中心化再中心化”,借由稳定币完成全球再部署。
但这种现象也暴露出中国面临的深层挑战。尽管我们在制造与贸易体量上占据优势,但在全球金融体系、基础设施中枢能力、品牌与话语权等“软实力维度”依然处于被动。例如,中国企业即便能将商品卖给美国和拉美民众,物流却往往仍需通过迈阿密中转;大宗商品结算中,美元依旧占据主导;外贸融资和清算仍严重依赖西方银行体系。在美元重构中,中国尚未建立起可替代体系。
因此,面对中美之间越来越不可回避的竞争态势,中国不仅要在双边和多边经贸关系中谋求主动,也必须警觉——下一阶段真正的“卡脖子”,不是技术,而是金融结构、支付通道与舆论影响力的系统性失衡。
问:美国市场还有没有哪些需求没有被满足?
孙心悦:尽管美国正加速推进关键领域对中资的技术封锁与投资审查,但本土市场中仍存在大量被忽视的结构性消费缺口与文化适配机会,为中资企业“软着陆式再出海”提供可能。
在生活服务领域,美国一线城市的高消费能力与有限服务供给之间形成鲜明反差。例如美容、美甲、理疗等服务行业毛利较高,需求稳定,但本地运营效率低、人力结构固化,为拥有成熟门店管理与供应链能力的中国企业留下巨大空间。此外,在餐饮与茶饮领域,尽管“熊猫快餐”等品牌已占据一定用户心智,但高端中餐与区域性饮食创新仍属稀缺,特别是在多元族裔社区和“甜+高热量”饮食习惯普遍的中西部和南部市场。
更深层次的,是美国普通民众在数字娱乐与日常休闲上的体验感断层。在华盛顿乃至其他州,不少年轻人表示“周末娱乐选择极少”,这意味着中国在游戏、社交、休闲文创等方面的产业优势,有望在监管相对宽松、需求未被满足的细分领域重新找到突破口。这对于曾经出海、如今需要转型目标的企业来说,是一个值得深耕的新方向。
最近我愈发感受到,中国已经真正站上了全球经济与贸易的议题中心。自近代以来,我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如此多国家、如此密集地置于关注与讨论的核心。这不仅是几代人艰苦奋斗的成果,更意味着我们正置身于一个风高浪急、规则重构的大国竞争的新周期之中。在这场世界格局的深刻演进中,中国是否能再创经济韧性奇迹、引领下一轮全球增长,甚至在新的世界体系中走到领导位置——答案,很可能取决于我们这代人作出的每一次判断与行动。看清形势、理解结构性力量的演进,已不仅关乎每个出海企业的方向,更关乎这个时代的走向。
(注:王英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博士,FT中文网“资本与国家”专栏作家,主要研究跨国直接投资、产业与国家竞争,目前正在推动覆盖全球的“中国企业家百人百访”栏目,微信号:porsche91011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